民國六十二年,黃春明的好茶行(小說)

原載於民國七十七年七月八, 九日,中國時報人間副刊
(目前多家出版社收錄此文於高中國文教材)

Hornbill Literary尋到全文

近日亦有劉克襄於聯合文學的文章《戰士們──重返黃春明半甲子前走訪的部落》可參考閱讀

戰士乾杯!
小說◎黃春明


在近代史上,說一個家庭,或是一個社會,一個國家,他們的四代男人,為自己的國家,民族,代代都當了兵去打仗的情形,大概已經不多見了。可是,說一個家族、一個社會,他們的四代男人,除了當自己部族的勇士去抵禦外敵,不是當了侵略者異族的士兵去為敵人打另外一個敵人的敵人,就是每一代--甚至於不到一代之間,又換了侵略者,當了別人的戰士。去跟一個根本和他們無冤無仇的人,把他們當作不共戴天的敵對起來。這般荒繆的情形,在今天這個世界裡,恐怕更難找到了吧。

引起我凝視這樣的事情,是十五年前,一個偶然的機會,在屏東縣霧台鄉好茶村一位山胞家的牆壁上發現的。提起這次的機遇,我倒很想談談它的經過,表示對我的朋友的懷念。


民國六十二年初夏,為了籌拍「芬芳寶島」記錄片的企畫工作,我跑遍了全省各地,去搜集勘查可報導的題材。記得才跟完八天大甲媽祖進香團,回到臺北北投過了一夜,早上起來和小孩玩了一個上午,我又起身到屏東霧台去了。本來想去看看霧台這個馬拉松選手輩出的馬拉松聖地,照例拍拍片記些筆記。沒想到,卻在山地門到霧台的鐵車上結識了一位叫作「熊」的山地青年杜先生。閒談中,我被他的村名『好茶』迷住了。雖然熊警告我,說到好茶要走四個小時不容易走的山路,那裡晚上沒有電燈,蚊蟲和蛇特別多等等不便之類的話,但是我說,除非他不歡迎,我想去。熊趕緊為我這個初次謀面的冒失鬼發誓,說他絕對沒有不歡迎的意思。甚至說,去那裡如不嫌棄,還可以住在他家。我這就決定,臨時改變原來的計畫,當天下午就跟熊走入深山去了。

熊握著山地特有的開山刀走在前頭,沿途砍斬著掩沒路痕的管草葛藤。他說好茶的人路過,都要這樣做,不然不要幾天路就不見了。他還加了一句話,特別是現在,夏天。熊是屬於沉默而不木納的人,我問話,他回答。我們的溝通,大致像是在生火,在還沒有點著之前,不繼續吹,火種就會熄滅。在我們快到好茶之前,從熊回答的話中,應該知道的我差不多都問到了,只要我一踏進好茶這個村落,收入眼簾的具體現象和腦子裡的概念一疊合起來,在我個人的認知上,就是一個較為完整而深刻的好茶了。想到這種情形,多少吻合了顧炎武鄙視清談,提倡實學的認知,要從直接和間接雙方面取得經驗;說九州曆其七,五嶽登其四,重視實地調查云云,而覺得一路的辛苦是很有意義的。

山谷間,蝙蝠穿梭低飛著捕食飛蟲,天開始昏暗,我看看表,已經去了快五個鐘頭了,照道理也該到了,熊說我走得太慢,還有一段路。這一點我實在很難同意。我可能走不過他,但是我的腳力健得很,算是相當能走的人。我請他不要管我,要他儘管放開腳步走,我會跟得上。說完我眼看他和剛才沿路走上來的腳步沒什麼兩樣,而在我來說,為了要緊跟上他,跨著大步伐跟了一段,覺得十分吃力,換密集的碎步跟他,卻變成半跑。這種狼狽相,簡直就是戮穿前面自己說過的大話。熊回過頭看看我,我可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向他問東問西了。我們繼續沉默一段路之後,他突然放慢腳步,回頭告訴我,說我走路的方法不對,腳步落地太重,浪費體力容易疲倦,所以走不快。還說我呼吸不對,喘氣的聲音好大。他建議慢點走好。他說天暗沒問題,他帶有手電筒。說著把不知什麼時候拿在手裡的手電筒開亮照在我臉上。大概我累垮了的模樣很滑稽吧,或是他覺得走這麼一段路就累成這種樣子,他關掉手電筒笑起來。

他把亮光打在我臉上的時間,至多也不會超過十秒,當他關掉的那一撥弄,仿佛把天光也熄掉了,我什麼都看不見。等瞳孔適應回來,天也真得暗下來了。

其實,黑夜裡到那裡似乎都一樣。不過這裡的沉寂和清甜涼冷的空氣,縱然我是被偷偷直接放在這個黑夜的山區,我靠直覺也可以辨識自己已經是在一個地方的深處。熊告訴我到了,狗在叫。我注意聽了一下,甚至於停下來才聽到遠處的狗叫聲。但又不是那麼真實,像是幻覺中的聲音,想作聽到,就有聲音,稍作懷疑就聽不見。不多久,狗吠聲越來越大了,我雖然還有點懷疑,但還是聽得見,並且叫聲已不只是兩三只了。也就在是個時刻,我才清清楚楚意識到好茶真的到了。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特別強調,我告訴我自己好茶到了的這種感覺呢?我也說不上。總覺得好茶在熊和我兩人心目中的距離,有很大的差距。當約略七八隻狗出現在跟前繞著我們,並對我還特別多了一道手續,他們一個個湊過冰涼的鼻子嗅嗅我的手。我環顧四周,仍然是一片烏漆抹黑,一點燈火都看不見。村子呢?熊說在前面,我們差不多又走了十多分鐘才到。

我們兩點多一點從霧台出發,到好茶已經是八點多了。由於沒有電燈,加上村子裡的人早睡,我還是沒看到村子。不過,我這個陌生人在空氣中散發出來的氣味,倒是叫全村子裡的狗騷動一時。要不是熊沿路一直吆喝那些狗,恐怕全村的人都會被吵醒起來。

熊推開半掩著的門扇,裡頭暗處,有一位婦人說話的聲音傳過來了。說的是山地話,我聽不懂。熊答了幾句,他告訴我說,是他母親,她生病不便起床。我看不到熊,只聽見他的聲音一會在跟前,一會在裡面。我正在想他不用手電筒,怎麼能走來走去的,裡面火花一閃,我看到熊點了一根蠟燭走出來。這時候我才在昏黃的燭光中,看到他們房子裡面的情形:印象中和我過去所見過山胞的房子,並沒有多大的差別,只是更簡單些,用溪谷兩旁黑石葉岩做建材,是魯凱族的建築特色。還有用月桃編織的,放在地上就是草席,張在牆壁上就是壁材,這也是我熟悉的。然而,在掛滿錦旗和獎狀的牆壁間,還掛了兩個裡面排滿了小照片的鏡框,和單獨個別鑲在框子裡的三張人像。

熊在灶頭生火,準備煮麵條,我好奇的摘下鑲在桌上的燭光,移到群像面前,除了耶蘇受難圖那一張,每一對眼睛都炯炯發光的逼視著我。其中令我受到幾分驚嚇的是,掛在耶蘇旁的第二張獨立人像,他竟然是一個日本兵:頭戴戰鬥布帽,背後及兩側垂下遮陽的布片,這是太平洋戰爭,派遣到南洋地區的日軍打扮。這一張人像很明顯的就可以看出來,它是從團體照去部份放大的,在左下角還切進別人的半個頭進來,畫面粒子很粗,幾乎快變成反差效果的程度。

『這位日本兵是誰?』

『我媽媽的丈夫。』熊在廚房回答我。

『你爸爸?』我心裡覺得他的回答方式很奇怪!

『不是,我是我媽媽後來再結婚生的。』

『那麼這位日本兵呢?』

『我媽媽說他在菲律賓戰死了。日本人說在很勇敢,牆上還有他的獎狀。』

我的視線馬上被隔壁第三張的人像吸引過去了。他也是一位軍人。但是帽子就不一樣,是早期國軍的小布帽,他的畫面效果和地二張的日本兵一樣粗糙,也是從團體照放大過來的照片。

『日本兵的隔壁這一張是誰?』

『噢!你說那一張共匪,……』

熊回答話的方式,一直叫我緊張。

『共匪?』

『是啊,他是臺灣光復後,最後一批去大陸打戰的,我們村子裡有好多人去了。聽說他們都被八路軍抓去當共匪的匪兵。』

我看不到在廚房的他。在昏暗中他的話好像從四周,冒出來。聽得很清楚。

『他是你們家的誰?』

『我老爸啊。』

燈芯在搖,我的手在發抖,小火心不安的跳著,眼前的人像累了,晃了晃身子,但那逼視我的眼神,一直沒變。我的心變得好脆弱,好像不能再裝載一點什麼。我楞了。

我楞在受難的耶蘇像和日本兵還有熊稱他『共匪』的人像前,我突然覺得我是在受審判。天哪!天哪!我為這個家庭,為這個少數民族,還為我的祖先來開拓臺灣,所構成的結構暴力等等雜亂的情緒,在心裡喃喃叫天。

『老黃,』聲音從月桃席的背後透過來。明知是熊的聲音,我還是心虛得嚇了一跳。

熊說:『我還以為你會再問這個共匪的事。我媽媽說他大概死了,一直都沒有消息。

從我們小時候,媽媽說她再不嫁人,就養不起我們兄弟了,每年都這樣講,結果還是沒有嫁。現在不再講了,老了。老黃?』

『我、我在這裡。』

『因為你對照片有興趣,我才告訴你他們的故事,不然看照片有什麼意思。』說著,他從裡面端出兩大碗面出來。『來到山上隨便。過來,沒有菜開魚罐頭來吃。』

我仍然站在照片面前,半楞在那裡,很怕視線接觸到他。我不能完全明白為什麼,我卻清楚地意識到我正害怕著。

他放下面,走過來跟我站在一塊。

『怎麼,肚子不餓啊?這是我大哥。』他引我看大鏡框裡面的小照片,指著穿迷彩莊的國軍說:『他也死了。他是蛙人,有一次出任務的時候為國犧牲了。看!』他指著另外一張彩色照片。『這是在鄉公所的追悼會,部隊長也來了。聽說是到大陸突襲,被共匪打死的。但是,部隊長在追悼會說,我大哥他們的任務完成了。很偉大。』

我直覺地覺得無法再聽下去,特別是這樣悲慘的事情,全發生在他們家身上,讓他說來像是在說別人的遭遇似的。不。說別人的悲慘故事,也不會像熊這樣平平淡淡的說著的吧。但我又不敢阻止他說下去。

『這是我二哥。他沒死。他退役之前,他們被選上莒光連。現在在海上捕魚。他也是霧台鄉的馬拉松選手。』他指著戴大盤軍帽的照片,又接著指一群馬拉松選手照片當中的一張臉孔。

『天哪!』我把一直在心裡喃喃念著的天,破口叫了出來。

『天!什麼天?』熊沒能瞭解的問著。

『沒什麼,我們吃面。』

我們轉身坐到桌上,熊很快的動了筷子就扒起來了。我肚子實在很餓,可是一點胃口都沒有。我抑制內心由許多感觸所引起的傷感,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熊,看他無怨無恨,無憂無愁的模樣,不是他就是我,我們之間有一個人不屬於這個房間,我想應該是他。我是由牆壁上照片的人物,觸發我內心的激蕩,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的。

但是,話又說回來,熊和這些人像相處多久了!怎麼解釋,我都不能瞭解,熊在說這些人的遭遇,乃至於是他家族的遭遇,竟然是那麼淡然得不能再淡然,抬起眼望著我,把懸在碗上面的麵條吸進去之後說:

『你不吃?』

『等一等。我腦子裡有好多事情在想。』

『來到我們山上,還有什麼事好想。』熊又扒了一口面。

『你祖父有沒有照片?』

『怎麼可能?又是在我們山上。』

『你知道你祖父以前做什麼?』

『做什麼?山地人打獵啊。』他笑著說:『他打過熊。我們山地的老人,都說他年輕的時候打過熊。』

『他沒當過兵吧?』

『沒有。但是跟日本人打過仗。』稍停了一下,『還有我祖父的父親……』

『曾祖父。』

『對,我的曾祖父也打過仗,和你們平地人,……』

『漢人。』

『對,和你們漢人打過很多次的仗。羅牧師說,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他們很幸運,他們都為我們魯凱族自己打過仗。』

『羅牧師是外國人?』

『不是。羅牧師是我們魯凱族的人。他說我的祖父曾祖父他們是我們魯凱族的戰
士。』

我終於看到熊興奮激動。他很快的把面吃完,把湯也喝光。

『這碗再給你。』我把面推過去。

『很好吃你不想吃?沒有別的東西了。』

我搖搖頭,他猶豫了一下,拿起筷子吃起第二碗面。圍繞著燭火飛舞的夏蟲,翅膀被火燒焦,掉到桌上亂爬,我隨意的用指頭,一隻一隻把它彈掉。

『你剛才問我祖父他們有沒有照片。你是不是想看到他們也被掛在那裡?』熊的話叫我嚇了一跳,我正在想這個問題。其實在我的心目中,耶蘇受難圖的旁邊,又多了兩幀戰士的人像:一幀頭戴藤盔,身披藤甲,手握標槍的,就是曾祖父。一幀不披不戴盔,腰掛板針彎刀的,就是祖父。

『如果有照片,和日本兵、共匪,還有我們中國國軍掛在一排,那真熱鬧。』熊很輕鬆的說著。

『你有沒有想到,他們是你們的一家人啊?』我認真的問著。

『是啊,我們山地人,很多都是這樣的。』他的語氣又歸平淡。

『對這樣的事情,你不悲憤?』

『悲憤?……』

『讓你覺得又難過又悲憤,……』

我的話使他沉思起來。過了片刻,我又追問:『你不覺得難過和悲憤?』

『向誰憤怒?』

熊的質疑,或者也是一種控訴。他讓我一時啞口無言以對。要不是他接著又說話,我可就更難堪了。

『我的外祖父他也是戰士。他說我們燒死一窩螞蟻,然後你又在別的地方看到螞蟻的時候,你就知道剛才那一窩螞蟻,並沒有被燒死。』熊為了想給我說明什麼的關係,他說得很吃力。生怕我不知道他的意思,他又說:『真的把一窩螞蟻全都燒死了,你知道?』

我點點頭,熊卻擔心的問我一次:你知道?其實我也懷疑,他真的能夠完全明白這個比喻的哲理。不過,我是被這一則外祖父說的比喻著了一驚。它有徹底攻擊消滅的意義。當然,對山胞而言,從歷史來看,他們只有被攻擊而已。所以這個比喻的另一個意義是抵抗:只要還有一兵一卒,就還有希望。這種沒有個人,只有種族、民族的集團意識,把個人的犧牲視為度外的哲理,不知是熊懂得這個道理,或這個道理已經成為山地人的文化中的文法,每個人不用懂得也會做。難怪熊談起那些人像和他們不幸的遭遇時,才顯得那樣的淡然。

談話間,熊的母親從床上拋話過來。我只聽熊和她用山地話對了幾句,像是有什麼爭執的語氣。熊說他母親以為我們在喝酒,她也想喝一點。

『你要不要喝一點酒?』

『噢!不不不,我不會喝酒。一小杯我就醉,並且醉得很厲害,像害一場大病。』我不勝酒量,一提到酒,就必須向對方解釋更多的理由。『如果你想喝,你就喝吧,不要理我。』

『好,我來喝半碗好睡覺。』接著他就站起來,去摸半瓶的米酒回來。他把酒瓶稍移近燭火,看了一下說:『糟糕!我母親偷喝酒了。她肝不好,不能喝啊。』他回過頭,用嚴厲一點的口氣,向裡邊說話。熊的母親也回話,但是熊用稍微大一點的聲音把她壓下來。奇怪的是,這時熊的母親不說話了。她改用唱歌,其實就是用半唱半誦,沒什麼旋律,這種聲音在白天聽起來不會覺得怎麼樣,可是,在這深山的夜晚,像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它的那種感覺,叫人汗毛豎立。我感到有點熟悉,在我們鄉下,特別是老太婆,在喪事的哭靈也差不多這種調子。我凝神的聽著。

『不要理她,你也喝一點點。』桌上有一隻小汽水杯子,他把就注了半杯,『這樣就好。』剩下來他全都倒入面碗裡,剛好一碗。

『你媽媽唱的歌,有沒有意思?』

『有。她說她命不好,說我不給她酒喝,要我爸爸,我們的祖先評評理。都是和死人說話,和牆壁上的人像說話。不要管她,今晚她會唱到天亮的。來,』他舉起杯子,『歡迎你,我們喝一口。』他喝了一大口。

我也喝掉一半. 令我自己感到意外個是, 一開始沾上嘴唇就不覺得辛辣, 含在口裡也一樣. `這是米酒?` `是啊, 是公賣局的米酒. 你看.` 他從底下把酒瓶那到桌上來.

說喝酒就要看心情,這是我頭一遭的經驗,我把剩下來的又喝光了。

『老黃,你會喝酒。來,我們喝完我們的小米酒。』熊又去找小米酒。

我喝下去的米酒酒精,很快在我身上發生作用。除了覺得渾身發燒外, 腦子裡多了一點幻覺. 此刻從病床上傳來的靈歌, 招來了一陣陣微微的陰風交流, 而雞心大小的火蕊,不安的想掙脫燈蕊, 由它的晃動使燭淚化得更快, 冒出來的燈蕊越燒越長, 雞心的燈蕊越燒越長, 雞心的火蕊變成火焰開了花. 熊的影子在牆上顫簌得很厲害, 牆壁上的人像, 在光影閃爍中開始生動起來.

當熊在我的玻璃杯倒滿小米酒的時候, 熊的左右兩旁, 不只什麼時候站了兩位小孩, 好奇的看著我,看看桌面。
『喲! 你們起來幹什麼?』

『你在吃什麼?較小的一位問。』

『去, 去, 去. 我媽媽又把他們吵醒了. 是我哥哥的孩子, 還有三個。』

『對, 我這兒有餅乾。』我從袋子裡取出兩包營養餅乾, 和一罐沒吃幾顆的糖給他們. 這時我又發現, 又多了三個又害羞又愛笑的女孩站在桌邊. 『糟糕, 東西太少了. 』

『不會. 你拿去, 快去睡覺.』 最小的那了東西. 熊拍的一聲不輕不重的打在他的頭上說: 『謝謝不會說!』

小孩們都笑起來了. 靈歌照舊在屋子裡穿繞, 他們無視它的存在.

『你們要往裡面擠一點, 留一個地方, 今天晚上和叔叔要和你們睡在一起.』

小孩又笑起來, 特別是三個小女孩。

熊看到小孩子還不去睡, 他端起酒碗說: 『來, 大家喝一口, 快點去睡, 明天還要上課. 』` 說著把碗湊近小孩子的嘴巴, 小孩子一人一口的喝了. `『這小鬼喝最大口。 』他指著抱餅乾的小孩,『去, 去睡!』

小孩子不大情願的走入黑暗的角落, 人影不見了, 還是可以聽見他們的笑聲和竊竊的私語.

『你們小孩也喝酒?』

『沒有, 我只是為了好玩. 來, 乾杯。』

我看了看杯子, 咽了一口口水, 把酒喝了. 但把眉頭皺得太誇張吧, 熊笑著說: 『爽! 我喜歡你這個人. 』他咕嚕咕嚕喝完一大碗.

很顯然, 小米酒的勁比米酒更烈, 我覺得我的呼吸急促,心跳加快, 頭也開始感到昏沉.我知道我不能再多喝一點點了. 我乘著還清醒的時候, 向熊建議, 說我希望一個人留在飯桌旁寫一點東西,要他先去休息.

熊是很不會勉強別人, 尊重別人的人. 他教我睡覺的房間和明天的一些事之後, 說: `『對了.如果你碰到大蛇, 你不要害怕, 那是我家裡的錦蛇, 它不會咬人, 我們屋子裡因為它, 一隻老鼠也沒有. 它很少出來. 我倒希望你會看到它.』 說完他就離開桌子。

我拿出筆記本攤在桌上, 但是感觸又多又深, 一時不知要怎麼記起, 只好放下原子筆, 用手撐著額頭, 隨自己的腦子愛怎麼想就怎麼想. 不多時, 幾滴抑不住的淚水, 答答地滴在筆記本上. 我注視著淚滴的水跡, 看到耶蘇受難圖旁邊的日本兵, 共匪, 我也一樣清楚的在另一邊, 看到兩位魯凱族戰士. 我知道這是我的幻覺, 但是, 鼓膜裡清清楚楚的聽到從病床傳來的靈歌, 和小孩們興奮的笑聲. 最後我也聽到熊過去拍打小孩子的聲音.

一切都安靜下來了, 靈歌的梟繞, 更顯得夜靜. 腦中拂不去的人像幻影, 更顯得也深. 我還記得,我在淚濕了的筆記本上, 抓起原子筆, 不大聽使喚的原子筆, 歪歪斜斜的寫著: 世界上, 那裡又比這更辛酸的歷史? 那裡又比這更悲慘的少數民族的命運?

我朝不朝牆上看都一樣, 那些各代的各種戰士的影像, 一直浮在眼前, 當我的意志力快給酒精擊潰之前, 那些影像更顯得更為突出. 我還是朝著排滿照片的牆壁, 拿起還又幾滴酒的空杯舉向他們,心裡喃喃的叫著:

『 戰士, 乾杯 !』

當我垂下頭來, 鼻孔發顫, 鼻水鼻涕失禁的流下, 心裡難過的只能張大嘴巴, 才能抑制自己的激動, 口水也流下來了, 淚水更不必說. 我知道我抑壓不住痛哭, 我只求不要發出聲音, 不要失態, 不要驚動任何人. 我儘量張大嘴巴. 我發現這是控制不出聲音的辦法. 我依稀聽見又人大聲喊著『戰士,乾杯』 我依稀....... .

* * *

第二天上午, 我們默默的往阿禮的村落走; 熊說那裡又一條產業的道路, 我可以搭鐵牛車回到霧台。 熊很細心的想安慰我,但又不知怎安慰才好。他不會明白我為我們來開拓臺灣的祖先,一直到我們對山地人所構成的結構暴力,找到原罪的那種心情的。所以他不能理解我為什麼都還沒看就想走了。

『我的母親也被你嚇壞了。不然她一定會唱到天亮。』

『我真的沒有做什麼丟臉的事嗎?』

『你只是叫戰士乾杯,吐,還大聲的哭而已。』

『真對不起。』

『沒有。村裡的人都來看你。我告訴他們之後,老年人都說你是好朋友。』

『你已經告訴我很詳細了,我會自己回去。你不要再送了。』

『不行,這個坡很陡,一直下兩個小時才到阿禮。我送你到阿禮就好了。』

『但是你回來又要上這個坡啊?』

『我的外祖父說上一次坡長一歲。』

『我聽到熊提起外祖父,我想著他的話,我想他不就是魯凱族的哲學家?同時他也是魯凱族的戰士啊。』

『老黃,』他表示認真的叫我一聲說: 『你不會再來和我們好茶?』

『會! 我會再來好茶和戰士乾杯。』

『戰士乾杯!』 熊叫著。

我們在這倘帶有悲緒的歸途中, 第一次有了不很合宜的笑聲, 突破沉悶的天空。

作者:古茶步安同學會 at 02:06  

1 給意見:

Jellyfish 提到... 2008年5月20日 上午11:17  

劉克襄那篇對於植栽觀察的描述很不錯。不過,他竟然把邱爸的名字給誤植為"杜金士",我來寫個信給聯文更正好了...

張貼留言